*放入之前寫的散文,是想再次提醒自己,不要豢養別人,也拒絕別人豢養我
-------------------------------------------------------------------------
曾有一段時光,夜裡甦醒,眼睛直愣著往外看向窗簾半掩的窗戶,外頭的樹影如鬼魅隨風飄搖。在這輕搖隨晃間,我就會開始胡想,有一個個的我正從體內裂生出來,悄無聲息離開母體,逕自長成頭腳俱足的我,遊走在人們的夢鄉,或者是被餵養在人們的記憶裡。
第一次意識到裂生工作的進行,是在國中時期。
那天,秋日下午的放學時刻,我走入學校地下室停車場,牽起腳踏車,悠悠地往透光的出口方向前進而準備騎車返家時,一個轉角,一位高大黝黑的人影逆著光朝我攔住。理著平頭,眼睛圓滾深邃,四方的臉型和抿得極緊的兩片無血色的薄嘴唇,那模樣,略帶嚴肅。他似乎正大口喘息,並將抱在懷裡包裹著牛皮紙袋的東西直接放在腳踏車的籃子上,一臉僵硬的表情瞄了我幾眼,音重且斷拍似地丟下「那個……這個給你」的一句話後,旋即轉身往外跑出去。我儼然如驚愕倉皇的人突然被陰間差使拉入幽深潮溼的地獄,呆滯地看向高大差使的背影離視線越來越遠,沐入外頭夕陽的金黃光亮中,而獨留我和那包裹在漆黑的地下室,空氣中還瀰漫著疑似是他所遺留的淡淡煙味。
回家打開包裹,我便看見那一個從母體任意裂生的我正在那一本本日記中呼吸、嗔笑怒罵悲哭,長出血肉地自由遊蕩在他的記憶中。原來,他是隔壁班的男孩,只依稀記得上學期曾和他同一個社團,或許講過幾次話。但印象中,他是個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常常坐在角落疑似發呆的男孩。翻開一本本日記,鉛筆原子筆立可白漫佈在一頁頁,歪斜潦草大小不一的字體東疊西放的在每一行將裂生的我一天天餵養起來,
「X月X日,你在升旗講台上領獎,我正不爽被老師巴頭,就那麼將將好,看到你走上台,然後我就很安靜的看你,你老是會用手去撥瀏海,我觀察很久了,你好像喜歡這樣,蠻可愛的。」、「X月X日,媽的,今天跟阿肥到夜市,本來看到你最喜歡的布丁狗玩偶,玩遊戲卻都給我不中,結果害我沒有拿到那隻,阿肥真爛……」。
我抑止著發抖的身體,心底不斷竄起恐懼憤怒厭惡,那恍如是走到一面哈哈鏡前,看到自己歪斜模糊的模樣,而身後竟悄悄地有著一雙陌生的大眼將其記憶並擅自指認這扭曲醜陋、並不是真正的我的樣子。無法再讀,便將一本本日記胡亂一整,隨即塞到床底下。那一夜,那日記在床底下烤燒著我,燙得我發暈胡想,不斷揣想和回憶過往的日子中,我到底是因為哪一句話、哪一個眼神或動作,不經意地讓另一個假的我有隙可趁,藉此分裂出來而讓他隨意帶走。拚命的想解開這個問題,翻來覆去睡不著,總感覺床底下的日記會在幽黑中竄出手來緊緊拴住我,露出聲音說:「你的一切我都知道」,於是我又將日記拖了出來,一會兒放在衣櫥裡、一會兒堆在書櫃旁,就這樣折騰到天亮。
於是,每一天的我簡直像逃犯般,下課總避免走到走廊外,若是遇到必須出教室外,便是低頭駝背疾步往前,深怕一個眼神觸及,那個健壯身影又會擋在我面前,又將一個個他所喜歡裂生的我打包帶走。一天天計算著過去,我最後實在耐不住這種心裡酷刑,只好鐵了心跟他約在某一節下課「講明白」。
六月正值酷暑,我拉著一位與我極好的朋友坐在大榕樹下的石椅上,等待他的到來,那天蟬聲聒噪,唧唧唧唧的亂無章法一直鳴,搞得我心煩,而且下午溫度高,身上不斷冒汗已經讓我背後制服濕了一小塊,前額的頭髮也微濕地貼成一綹,一切就像正要煮沸的熱水,嗶嗶剝剝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慢吞吞的從前方走過來,眼睛半瞇,嘴唇依然是抿緊不說話,穿著半垮的運動褲直直地站在原地,等後發落的模樣讓我怒氣微升,加上又想起那些日記和這段失眠害怕的日子,我壓抑脾氣地拿出日記推還給他,他仍不動。我只好將日記重重放在石桌上,奮力向他擲話:「這個還給你!你以後不要這樣了!我會很煩!」手一拉站在我身後的朋友,一個左轉便往前邁大步走去,留下他一人在大榕樹的樹影間。
這一轉身踏步,夏天毒辣的太陽將這段故事的一段段底片全都過量曝光,一片濛白。越來越走離大榕樹下,半走半跑的過程中,我滿是燥熱、生氣地想要趕快離開這個夢魘,趕快將裂生的我急急扼殺掉,無法苟同他是這樣將我按照他的喜好豢養著。
那一刻,我拉開雙腳往前走著急於逃離,一直走一直走,卻進入另一個時空,六年後的我,竟也開始進行分裂和豢養的工作。
六年後的某段時光,我仍失眠,一把將棉被拉起罩住頭,獨自在狹窄的黑暗中將L從身上拉出一個裂生的他,而我在每晚總會和那個他共處和互擁。L是曾經同我一起上過課的男孩。
第一次學會取其分裂而私自帶走,或許是在那天。
那天,禮堂開始表演前,濃厚昏黃燈光交織著周圍有點兒騷動的輕聲人語,自己沾滿一身如夢的氛圍下,猶如喝醉,眼睛捨不得移開任何小細節,但又恍恍惚惚的坐不安穩。而L就站在前面,在那幾盞燈泡的背光處下,因為陰影更顯模糊臉頰和纖瘦身材挺立著,突然一道閃爍白光亮了又滅,原來是自己被他擅自印在那台單眼相機的底片上。我呆坐在位子上,將他緩緩從體內輕輕取出,連著他手裡拿的單眼相機,一併打包帶走。
喜歡攝影愛聽非主流音樂不喝飲料性情古怪射手座,我一個人坐在電腦前,點開資料搜尋回想,將裂生他的胚胎慢慢在培養皿裡餵養長大,長頭生手腳、心跳顫動、血液滾滾流動、開始在我的記憶和幻想中嘻笑怒罵悲哭行動。有時,和L並肩走在一起,兩人無話,默默穿梭在一個空間和一個空間之間,他或許還未發覺早在某一個不經意時刻,他的另一個他已被我栓在每個夜晚的夢中或是夜裡甦醒的眼眸裡。
「你的一切,你沒有跟我說過,但我或許都知道。你愛彈吉他唱歌、喜歡窩著攝影,常常在MSN狀態上顯示出你聽過無數非主流的音樂曲目,你其實不是沉默寡言不與人接觸,你只是想要保有一段擁有自己的距離,你私底下一定有搞笑那一面,只是我從來沒看過……。」
那一夜,雨下得極大,我把寫好的告白信折好裝入信封袋中,坐著等L過來拿。劈哩嘩啦的雨聲和夾帶著有點微冷的天氣,感覺自己在瑟抖著,手在衣服下擺的衣角扭成一團,等三個小時竟像是等一天。這次是攤牌時刻,要明白跟母體的L說,這一年來我私自將裂生出的他餵養在我的生活軌跡中,我將豢養的實驗報告化成文字嵌入此封信中,後果無法想像,坦承自己犯罪的人,似乎已經有心理準備迎接後頭的折磨。L來,挺立站著,我將懷裡的信推給他說:「這個……給你,回去再看!」L無語,離開。
接近夜晚十二點,雨停,我靜靜坐在靠近湖畔的涼椅上,一片闃靜黑暗,頭上泡爛浮腫的月亮從厚雲透出些微光照向湖面,回想剛剛L拿信轉身的背影,沒身浸入一片夜色的身影,我想起六年前的那個我,一樣轉身奔向陽光的我的身影。原本厭惡六年前的那個沉默男孩所作的一切,而今我又像是著魔似地重覆一遍。然後,我開始埋頭大哭,眼淚鼻涕全都不管的大哭,因為,我終於知道。
我終於知道,這樣裂生和豢養的工作,我所痛恨害怕生氣的舉動,全部的一切,源自於一個人真真切切的喜歡,這種不知所措的喜歡,化成一次次悶頭將自己鎖進陰暗地下實驗室裡的不斷實驗培養。
走在回家路上,路燈一顆接一顆串起回家的路,思緒回憶也一串一串不斷倒帶播放,踩在石子路的達達聲,偶爾風一吹樹影摩娑的沙沙聲,遠處狗吠聲音,天一片黑,雨氣朦朧的前方道路,都凝聚成一點,過往現在未來都聚集於此。
於是,我低聲告訴自己,倘若有一天,有人又將我分裂出來裹住抱在懷裡,我不會再憤怒或害怕。因為,那一個或許不是真正的我在他的培養皿裡呼吸著,這是他所依憑的溫暖,一個日子度過一個日子的期盼和想望。正如現在的我每每想起當時那一本本日記裡歪斜聊草的字跡時,都能親身感受到,窩在書桌前一字一字寫下豢養心得時,那情景是多麼動人。
那個從我體內裂生出的我,去吧!請遊走在他的生活和記憶中,在夜裡和他挨著擁著。而我,依舊還是會在夜裡睜眼,窗外樹影仍在飄搖,我仍會私自將裂生的他喚過來,安心的豢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