舔了舔嘴角腥味的血,他已經拿著吉他走了出去,我仍坐在地上無法站起,將身體慢慢挪到最近的牆角倚著,大口大口痛苦喘著息。不知怎的,當下我想起國小時一個光頭小男孩,那時我穿著白衣黃裙綁著兩條長長辮子,背著大大方形書包一跛一跛慢慢地走在通往學校的小路上,突然有人拉著我的小辮子,大喊:「掰咖愛耶!價!走啊,這匹掰咖馬慢慢走啊!」,是我們班上最調皮的光頭男正以騎著馬的口吻和誇張的動作欺負我,我於是只好以自己更快的腳步往前走,但是他總是緊追不捨、兩隻手仍然緊緊捉住辮子,於是我無可奈何低著頭保持這種姿態走進學校裡。
回到家我向媽媽告狀,但媽媽一聽到這件事卻笑得前仰後躺的,她說「國小男生都這樣啦!他是喜歡妳啦!故意欺負妳引起注意!唉呦!我的小愛也有人喜歡啦!」,隔天到學校上課時我一直注意坐在斜前方光頭小男孩的舉動,但奇怪的是他也會去扯坐在前面班長的長頭髮,而且也有很多班上的男生會故意將我的書包扔的遠遠,然後邊笑邊叫的看我一拐一拐的走去撿起。那麼光頭傢伙真的是喜歡我嗎?媽媽說欺負妳是因為喜歡妳,光頭仔老是欺負很多女生,代表他很花心囉!而且很多男生也是因為喜歡我所以才要故意丟我書包?
現在,我面對你將我抱起往房間走去的這一刻,我只有聞到乾爽蘋果清香的淡味,沒有玫瑰香和菸味,不會對你砸花盆。我沒有任何想掙扎的慾望和反應,我知道你是愛我的,清清楚楚且都在我預料、掌控之中。你的下一步舉動、現在心裡的感受和想法、會有的一切反應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不會傷害我,我是將你背來這兒、細心將你好好地養在玻璃箱的人啊!我和你是一體的,你我都在一個沒有人會打擾的地方好好地,不會有傷心痛苦,你會無止盡的愛我的。
大雨仍嘩啦啦下著,連著兩天。
一身紅色薄紗衣服配上迷你牛仔短褲、嘴唇搽著大紅色口紅的阿欣引著我進去,一進去便是寬敞的大廳或者應該是某種寬大的空間,會這樣子覺得是因為看似是客廳的位置,卻只有放著一張方形木頭桌和一個三人座米色的皮質沙發,除此之外任何客廳應該有的家具都沒見著。讓我意外睜大眼睛的是牆壁四周都貼滿一張張照片,我揉了揉雙眼湊近牆壁定睛一看,全是一張張眼睛閉起表情扭曲動作怪異人的照片,有的凸起雙眼、躺在床上鮮血從咽喉流出染滿整席床鋪一片刺眼火紅色佔滿整幅畫面,有的缺手缺腳弓著身子泡在浴缸裡彷彿在母親子宮裡沉睡的一團肉球,有的像是童話故事裡白雪公主吃毒蘋果死去躺在玻璃棺材蒼白卻美麗的模樣。我退後了點看四周牆壁,原來照片不是隨意黏貼的,紅色油漆按照每個月份在牆壁上劃出區隔,照片按著排列,最早的照片是從去年一月開始。
「妳會害怕嗎?不會認為我是變態吧!」,她拿出一支香菸,手裡正點著火,口氣輕鬆像是隨口問的,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抽菸的模樣。
「如果我說我會怕呢?」,我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煙從白色細長菸管繚繞上升。
「這些不是很迷人嗎?可惜現在只能找人假裝死掉,扮演屍體拍照。如果可以讓我在殯儀館旁搭帳篷替這些真正死掉的人拍照,車禍血肉模糊的、窒息脹成紫紅色的、老年安詳容貌死去的,最好是可以搬回家將姿勢也擺上,上回原本有個機會的,該死的記者竟然在意外發生後不到半小時就來,去他的…。」,阿欣好像在跟自己說話似的,越說越激動但也越小聲。
我看著她的眼睛出神似地穿透我向前面遠方望去。突然我感到眼睛溫溫熱熱、喉嚨也像被石頭哽住、心好像被抽掉空氣,我明白她為什麼要拍這些毫無生命冰冷屍體的照片,原來她是脆弱不堪的,阿欣阿欣,從不欺騙任何人和自己的妳,永遠直逼核心、直視事實,不管背後有多危險和不堪,可是現在的你卻這樣可悲。沒錯!它們沒呼吸靜靜地躺在那兒不會傷害妳,它們不會說謊欺騙。妳拍下它們,妳可以掌控它們、依照自己的意願讓它們躺著坐著趴著。被車輾過的永遠會有輪胎壓過的痕跡、二氧化碳中毒的身上永遠會有粉紅色斑點,永遠都不會變直到化成白骨,那是永恆啊!不會再有任何事可以介入改變。
我倏地衝向妳用我最大的力量抱住你,阿欣阿欣!永恆啊!愛情啊!死亡啊!
其實我心裡清楚的很,自己並不害怕這些怪異駭人的照片,反而有種些微安心、感動和不服氣,她還是原本我熟悉的阿欣啊!大學時期漂亮的她常引得許多男生追求,鮮花卡片巧克力禮物全都收過,她總是拿著這些東西到我的宿舍裡來說要給我,可是我並不好意思收下不屬於我的愛慕,後來她就會將這些連拆都沒拆的禮物當著我和另一名室友的面前用垃圾袋包好丟掉,而每次丟完後總是用輕鬆的口吻問:「妳會討厭我這樣嗎?不會認為我是沒心沒肝的人吧!」,其實她知道我絕對不會這樣想,更多的時候我總幻想可以像她這樣,至少腿能正常走路,漫天追求者卻不屑一顧的瀟灑,當個希臘神話裡的達芙妮。對於她,我帶著點既羨慕又嫉妒,卻想好好珍惜這種特別的 Hard core 女孩。她每次問這些問題都不是要讓我回答,我想她確實看穿也了解我,讓我有點兒不服氣。
原諒我,阿緯,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去陪你。阿欣,其實我也不清楚自己是想讓妳感受赤裸溫熱的肌膚喚醒妳而留下,或者只是我自己也有被溫暖裹住的自私慾望。那天晚上我和妳靠得好近好近,房間裡瀰漫著玫瑰香水味,妳那微微泛著紅暈的臉和微微吐著不規律的氣讓我想起妳大學第一次被甩的時候,妳趴在我身上一直不停大哭,眼淚和鼻涕讓我的衣服濕了一片,我說我們要不要騎車兜風去。那是個大寒的冬天,我騎著摩托車往學校更高的山上騎去,妳坐在我背後兩手打開放聲吼叫,有點沙啞、不規律喘息著。我往左邊後照鏡看妳,妳的臉被冬風凍成有點微微泛著紅暈的模樣。剎那間,我好像覺得我們已經不存在了,好像化成兩顆不滅的星星,永遠無止盡地在幽黑的宇宙中繞著。
天空微微露出魚肚白,清晨帶點溼氣的陽光從花雕木框的窗戶斜射了進來,阿欣坐在梳妝台上,盤起一綹長髮隨意拿著夾子夾起,背著光脂粉未施的面容有著北極冷豔的美,毫無生機如死寂一般的美。
「我帶妳去看看我的僕人好不好?」阿欣露出泛黃煙垢的一排牙齒笑開了說,「今天恰好有個機會讓妳體驗體驗!」
(未完)